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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来了,他们起飞,风止,他们还能降落吗?
Original
T China
T 中文版
2021-03-16
当今中国人的娱乐生活,短视频占据了半壁江山。无数人涌入这个方兴未艾的领域,其中有一类被戏称为「土味视频」的分支,引来欢笑声无数,制造出破除矫饰的娱乐风暴,甚至对流行文化完成了再创造。我们暂且不讨论「土味视频」的称谓恰当与否,而是跟随陈秀等五位短视频博主,去往其生活的乡野村镇,一窥短视频在他们人生故事线中的位置和权重。
早上 9 点,大多数人的上班时间。当来自河南周口的「饭点兄弟」们把鸡鸭鱼肉摆上案板时,远在 700 公里外、河北保定的刘大军正在准备中午的饭菜。他们的食物和寻常家庭不同。饭点兄弟们的多是大块头肉食,比如一整只烤鸭、一大串鱿鱼、一条清江鱼,作为一餐的量;刘大军端来的是上世纪末的搪瓷碗碟,里边盛有大饼卷肉、葱蘸酱和红烧肉。他们都是活跃在短视频平台上的美食类主播,但风格截然不同。饭点兄弟会快速吃光菜肴,夸张又幽默;刘大军主打怀旧风,从烹饪到进食,背景音乐是脍炙人口的金曲,如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。
如今,有无数种生活汇聚在短视频平台上,有些被湮没,有些则因点击量高而被推向首页。
「嗦个鸭头、㨃个鸭头、爆个鸭头」,头顶染了黄发的寸头青年在桌边指挥着。他是陈龙,网名龙弟,今年 27 岁。摆上桌的食物有 3 个大鱿鱼、3 只牛蛙、一整只鸭子、两大串葡萄、两条清江鱼,成本几百块。这一桌饭菜面对的是龙弟、光头哥、饭点兄弟
(既是个人网名,也可视为群体称谓)
、大马哥等几个吃播博主,以及两部手机、一台单反相机。一声「开始」,3 个镜头先是对准桌上的食物,从不同角度拍摄,然后再拍吃,来回几次,直到捕获满意的画面。
他们将作品发布在快手和抖音,这两大中国热门的短视频平台让他们得以安身立命。
龙弟出镜率高,光头哥是他三姐夫,饭点兄弟是他二姐夫,大马哥是姑妈家的表哥,负责拍摄的则是几个年轻的弟弟,他们都来自一个家族。
停止拍摄时,龙弟在咀嚼刚刚吃到嘴里的食物。
从事吃播不是易事,龙弟作为经验丰富的「老演员」,深谙如何「火」起来。
适合他们的方法是,大口地吃、幽默地吃。比如吃鸭子,要扭住鸭脖,避开骨头,大口咬下去,满嘴流油,表情极尽享受,粉丝非常爱看。
鸭嘴处有刺骨,稍不留神就会划破口腔。饭点兄弟就中过这个招,但吃不能停,镜头在追着,只能拍完再去处理伤口。而要想吃得津津有味,鸡鸭鱼肉这类荤菜就得是主力军。镜头一关,一瓶瓶水立刻被送到刚吃完的博主手中。除了大量饮水,为了解腻,龙弟吃辣椒、洋葱,光头哥吃蒜,饭点兄弟吃苦瓜 —— 都是自家小院种的。院子是 90 多岁的奶奶家的,饭点兄弟们的父辈会轮流来照顾老人,而孙辈们则把这里变成了创业基地。这是疫情爆发后,失业的小镇青年们琢磨出的新路子,算是暂时与外出打工和零散接活谋生的日子告别了。现在,开通短视频账号三个多月后,他们的全网粉丝量已经超过百万。
当吃变成一项工作时,意味着代价。
正值盛夏高温,为寻找更好的光线,一个多小时的拍摄时间里,饭点兄弟们移动了 4 次餐桌。蚊虫虽然未被镜头捕捉,但每个人腿上的叮包却是它们嚣张气焰的最好证明。工作也带来了回报和成就。他们在短视频平台获得了流量收益,也帮电商卖货,这段时间以来,有了相对可观的收入。更让他们自豪的,是「名气」。
前一阵,镇上的一家理发厅开业,邀请饭点兄弟们去剪彩,欢呼声中,他们体验到一种受人瞩目的微妙感觉。
而这也是饭点兄弟们越聚越多的原因,最初是龙弟,后来光头哥加入,再后来是饭点兄弟、大马哥和年轻的弟弟们。其中有个 1998 年出生的弟弟,以前在市里学开锁和经营门店,虽然有稳定收入,但自觉前途晦暗,也不喜欢,便加入了兄弟们的短视频制作团队
。
来自粉丝的点赞、评论,像是一束光,能照亮有限的角落。
刘大军生活在保定的一个村庄,因为母亲去世早,他很小就学会了做饭。
物质匮乏年代的烙印,刻在他这一代人身上,到了他的作品中,便是忆苦思甜的主题。
他把家里进行了一番改造,历时 20 多次 —— 墙刷成薄荷绿,门窗框刷成苹果绿,室内陈设有来自北京旧物仓的日立彩电,来自陕西的夏普 7474 单卡录音机,来自青岛的 12 吋芦笛电视,来自淘宝的道具马灯,以及借来的牡丹牌缝纫机等。一面墙上贴满了旧时影视剧的海报,有《英雄本色》《射雕英雄传》《还珠格格》等。每次拍摄短视频,他还会专门穿上一套深蓝色中山装,内搭海魂衫,在镜头前做饭和吃饭。影视金曲占据了刘大军电脑里的一个单独内存盘,有近 50 G。
怀旧美食博主刘大军正在特意装修的客厅里录制短视频。
散布在中国乡野的短视频博主大多就地取材,「爆米花一号」也是其中之一,她本名陈秀,1991 年出生在四川绵阳的一个山村,几年前远嫁至河南濮阳的另一个村子。陈秀眼神灵动,皮肤白皙,纤细瘦小,在短视频平台以对口型、模仿秀出名,全网粉丝接近五百万。她有个专门的直播间,在自家经营的小卖部后面。房间的一面墙上挂着淡粉色的背景布,上边印有恬静的农家院景观;墙对面的梳妆台上有各式各样的化妆工具,大部分是在当地两元店买的;角落一侧堆着她的道具,有印花棉袄、破旧乞丐服、有点毛糙的假发。知道要采访,陈秀略显紧张,「我是第一次接受采访」。
她的牙齿在做矫正,讲话有点含混不清,但丝毫不妨碍她在镜头前表演。
随着 1986 版电视剧《西游记》插曲《女儿情》的旋律响起,陈秀微微低头、抬眼看向对面,「女儿国国王是这种妩媚的感觉」,黄蓉则是另一种 —— 活泼的,她身体绷紧,嘴巴微张,切换成活泼的眼神。
她说自己可以「活在音乐中」,只要音乐一响,就能进入角色。
陈秀所在的村落是个留守村,有很多等待拆迁的、无人居住的危房,她的很多短视频作品都是在有蚊蝇、异味和蛛网的危房中完成的。也有室外表演,走在村路上,她索性提着拖鞋,打赤脚,说是「习惯了」。在小卖部屋后不远处,有棵细长的树,长在一处坍塌的土墙旁,是陈秀视频的取景地之一。靠近土墙时,她穿上拖鞋,噌一下跳到墙上,再一蹦就上了树,像猴子一样挂在枝杈上摇摇晃晃,仿佛要亲身证明这棵树的柔韧。其他在树上拍的视频,她上个冬天也上传过一条 ——
下雪后白茫茫的田间地头,她跷着二郎腿坐在光秃的树杈上,把竹子扫帚当成琵琶,跟着《山水迢迢》的配乐对口型唱歌。
这段视频的评论区一直有更新,是新旧粉丝反复观看的结果。
陈秀最受欢迎的短视频是在一处无人居住的老房子中拍摄的。
记录有时是排遣人内心孤独的一种方式,陈秀是这样,对于同样身为外嫁女的「村姑」小凤来说也是。
她是 1992 年生的湖南妹,嫁到了河南开封的一个村子。小凤在短视频中表演换装,穿儿子、女儿的衣服。她身材纤细,站在农家院的拖拉机前,跟着音乐跳舞,收获了 20 多万的粉丝。摄影师把相机镜头打开,她换上印着花朵的旗袍拍照,旗袍一侧有几个小破洞,但镜头只拍到了另一侧。她束着假发片扎成的高马尾,脚踩 7 厘米粉色亮片高跟鞋,拖鞋放在不远处。以红色拖拉机为背景,小凤像模特一样走起台步,摇曳生姿。镜头外,院里的苹果树长势茂盛,晒衣杆上飘动着儿子、女儿的衣服。她丈夫在一边看管孩子,不知怎的,孩子哭了,小凤有点着急,但还是保持微笑。
镜头一停,她飞快走过去哄儿子,眉头紧锁。
「村姑」小凤将自己的卧室布置成直播房间,采访提到一双儿女时,她情不自禁地掩面大笑。
「泥巴哥」朱付军身怀专业技能,他是手工泥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,今年 31 岁,在河南鹤壁寺下头村的家中旧院捏泥巴。
历史上,黄河水淌过他的村庄,沉淀下特有的黄胶泥、红胶泥,于是泥塑在这里代代相承。
朱付军记得小时候跟奶奶一起赶庙会的情景。每年正月初一到二十,他们就去庙会卖泥塑,热销产品叫「咕咕鸡」—— 一种手掌大小的彩绘泥塑,底部有孔,能吹出哨音般的声响。一天下来,能有几十块的收入。当时,平日种田为生的村民们,每年就趁赶庙会攒点钱。
「泥巴哥」朱付军的作品里,除了传统的动物、器物泥塑外,更多的是新式泥塑,热门游戏和影视剧中的车辆、武器和人物都是他的创作灵感来源。
朱付军长大后,和身边很多同龄人一样,书没念多少,而是早早地外出打工。前两年他摔坏了腿,从此不能干重活。2018 年末 2019 年初,一个偶然的机会,他把制作泥塑的视频上传到快手,因为平台上没有同类作品,结果视频大热,粉丝数量快速增长,朱付军从此成为短视频博主。和村里的老人不同,
他主要做新式泥塑
,
如游戏《和平精英》里的黄金版玛莎拉蒂模型、游戏《王者荣耀》里的妲己人像,就连电视剧《亮剑》中的经典片段也被他拿来做成「泥人打仗」的动态剧目。朱付军在短视频平台拥有超过 300 万的粉丝,粉丝们叫他「腾哥」,因为他最初给泥塑拖拉机模型录视频,经常发出「腾」「腾」「腾」的声音。后来,家中的兄弟也加入了他的团队。时常在室外顶着日头拍摄,还要趴在地上,泥巴哥有时会恍惚回到了童年,那是玩泥巴玩得最快乐的日子。他不必再外出打工,这份工作已经给一家人带来了相对稳定的收入。这些泥塑有什么用呢?「创新泥塑,通过新的,让网友了解旧的
(传统手艺)
。」朱付军把博主当成了一份事业,「而且兄弟们在一起,还有钱赚,不知道怎么形容。」
拍短视频,对于非专业的他们来说,更多是一种命运的偶然。
早在几年前,短视频方兴未艾之时,龙弟就注册了账号。当时,短视频还是个新潮的玩意儿,龙弟把自己拍的视频转发到朋友圈,一众兄弟朋友去他的直播间刷礼物、喊麦。那时候,他没有考虑过挣钱,只感觉把这个东西发到朋友圈「又潮又酷」。很快有陌生粉丝发来私信,表达对他作品的喜欢。
「那种感觉像上学考了 100 分。」龙弟回忆。「上学你没考过 100 分。」
饭点兄弟在一边调侃。这种被追捧的感觉,原本不属于他的日常生活,现在则到了眼前,龙弟乐在其中,
还会拉上光头哥一起。
但不温不火地拍视频,在村里其他人看来是不务正业。
很快,龙弟接着去做房屋改造营生,光头哥也回到了原本的养鸡场。
沿袭着和身边人类似的生活方式,龙弟在电线杆上贴广告、看哪家房屋需要修补改造,光头哥继续养鸡,饭点兄弟当时在镇上开了家童装店,每个人的日子在周而复始中循环。不久,龙弟发现了电商平台拼多多,这对他来讲是个赚钱的风口。于是他雇了员工,租了场地,在拼多多上开了 1000 家店。他不提供货源,只负责对接渠道,收集完客户的购买意向后再联系货源。在看似苍白的空间里,蕴藏着意想不到的可能。
两年时间,龙弟就赚了近 50 万。
不久,收益开始下滑,龙弟坐不住了。重拾短视频,是受了他一个堂弟的影响。堂弟刚上大学,通过拍视频,不到一年有了近百万收入。「他的思路就是找很高大上的场景,豪车什么的,显示很有钱,然后出来一个人卖口红。」龙弟分析,「我很有钱,我也用 39 块钱的口红」,这是弟弟赚钱的方法。不过,龙弟觉得堂弟赚的是快钱,「今天挣了,明天不一定有」,他想寻找自己的路。「他18岁,我不一样,我有家庭、孩子,要稳定地挣。」
这不只是龙弟的愿望,也是光头哥、饭点兄弟、大马哥的愿望,他们希望挣到钱就去市里买房,让孩子在城里上学。
饭点兄弟们在冰柜中冷藏着他们准备烹饪的食材。
刘大军从一开始就把短视频当作了创业项目。2018 年以前,初中没有读完的刘大军已经做过很多份工作:卖盒饭、干苦力、外出打工。他做过一些小生意,都赔了。女儿出生后,他跟妻子说:
「再让我试最后一次,创业再失败我就好好打工、上班养家。」
2018 年,刘大军把精力和时间放在了短视频上。他先是在县城手机店花 2000 元买了部二手的 iPhone,像素高,不足一个月,摄像头坏了;然后是二手 iPhone XR,但画面的颜色不行,只用了一周;再是全新的 iPhone 8 Plus,半年后,换成了现在的 iPhone XS Max,有 256G 的存储空间,但也不够用,要经常导入电脑。最初,刘大军只发吃饭的视频,涨粉到 30 万时遭遇了瓶颈。后来,他尝试把烹饪的片段放进去,模式才终于一点点浮现。陈秀和小凤都在农村务农、带娃,没有更多经济来源。短视频平台兴起后,她们能通过打赏或卖货获得收益。钱赚到了,家里便没有人反对做这件事。在短视频平台试水即火,朱付军成为了快手认证的非遗传承人,有时还要参加各种活动、演讲。
一条干涸的长满杂草的田间水沟,是「爆米花一号」陈秀的拍摄取景地之一。
他们,都因某种不确定的机缘进入短视频领域,而更多和他们类似的内容生产者,则没有在信息洪流中激起任何浪花。
这中间似乎没有恒定的法则,他们只能观察,无法把握,时代的风口就这样磨砺着每个人的选择。他们常常处于前途未卜的迷茫中,唯一能确定的是牢牢抓住命运这根线。
饭点兄弟们人数较多,加在一起有十几个。现在,他们像上班一样,每天早上 9 点来到小院,商量一天的拍摄计划。兄弟们每个人都有独立账号,会按照各自的想法拍摄和剪辑,然后互相点赞、制造热度,如今粉丝量已经颇具规模。受疫情影响,小镇上的很多营生都在亏本,而短视频开拓了一种新局面,兄弟们凭借搞笑捕获了流量,食物也不会浪费,众人的日常饮食总能顺带着得到解决。为了让这份事业更稳定,饭点兄弟们在「吃」之外,正在尝试加入新的元素 ——《探清水河》的小调被他们用于视频开端,「表妹来了」做成了系列话题。
刘大军被内容焦虑困住很久了。拍摄短视频这两年,他没看过电视剧和电影,没打游戏,每天有空就盯着手机,看别人都是怎么拍的,经常凌晨 2 点睡觉。这和以前打工的状态完全不同。打工时累,回宿舍倒头就睡。「
时间、精力有限,当自己的灵感很难抓住的时候,就模仿别人,这就是内容生产。」刘大军说。模仿他的人也不少,他从不介意,坦言自己也会模仿别人。有粉丝羡慕他每天大鱼大肉,但他觉得自己
「不是为了吃而吃,只是以吃饭的形态做一份事业」
。刘大军正在学着调整内容生产带来的焦虑。他准备去带货,但还在摸索阶段,唯一能确定的是,于他而言,目前再没有比短视频更好的谋生路径了。他积极参加短视频平台上举办的线下活动,每次都能涨粉,这让他和妻子信心大增。
陈秀和小凤在拍短视频上拥有更多自主权。一条模仿《西游记》的片段在各平台爆火后,陈秀当天进行了直播,从下午到第二天凌晨五六点。这一晚,她获得的直播打赏折合人民币约 7 万元。直播过程中,她与人连麦进行「用嘴撕胶布 PK」,直到嘴唇红肿,喊「谢谢」喊到嗓子沙哑。那是她最赚钱的一天,不觉得累。她计划赚到钱后,在村里盖两栋新房子,一栋给自己,一栋给辅助她拍视频的弟妹,妯娌二人相处得分外融洽,从未在意过村里人的指指点点。陈秀也不怕网上的恶评,
「你不要教我怎么做,等你粉丝量比我高了再说话。」
她不讳在直播间与人对呛,直率的性情是粉丝津津乐道的品质。小凤拍视频的收入不算高,多的时候每个月过万,少的时候几千块。但对于没有经济来源的外嫁女来说,已经是不错的收益。有村民嚼舌根,说小凤又唱又跳,有伤风化。但很快,小凤一家买了新车,众人的嘴巴便闭上了,甚至有人开始模仿小凤。通过看、拍短视频,小凤学会了化妆、买到了好看的衣服,性格中的自卑渐渐淡化。「有人说平台明年 6 月就会倒闭,不知道真假。」无中生有的谣言让她有些担心。自己还能做多久,小凤不知道,但她还是每天坚持化妆、拍视频、直播、卖货,日复一日。
朱付军的经历,是普通人扼住了命运的咽喉
,
他被官方认证,不必背井离乡,有稳定收入,同时还能帮助上了年纪的手艺人卖货。如今,庆祝短视频上的进步已经成了他们一家人的新传统。前不久,朱付军的视频上了热门,涨粉 10 多万。当晚,他们在村口的大排档点了砂锅,开了几瓶啤酒,抽着烟,好好庆祝了一番。
他感到了一种混身是胆的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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